大雨之中，救护车闪烁着红绿相间的灯光将这个城市映射的份外真实而凄美。
深夜十点多钟的时候，急诊室里来了一位年轻的女性患者。
她穿着一身蓝色格子连衣裙被人搀扶进了诊室，弯着腰，一路痛苦的呻吟着。
很明显，这是一位腹痛的患者。
初秋的夜晚，急诊室里总是会有各种各样原因的急腹症患者，而这些患者也大多有着不同的故事。
搀扶着患者慢慢走进急诊室的是一位同样年轻的男性，带着一副黑框眼睛，略带一些书生气息。
让我对这位年轻女性患者印象深刻的原因并不是她的蓝色格子连衣裙，更加不是她一路不停的痛苦呻吟，而是她消瘦的身材。
事实上，她的身材根本不足以撑起这身连衣裙。
“肚子痛吗？”我首先开口示意男子搀扶患者坐下来。
“她是肚子痛”男子并不在意，又埋怨道：“她晚上吃了辣味的鸭脖！”。
患者趴在办公桌上一言不发，散乱的头发下透露着一条条青色的静脉血管。
在男子向我述说患者的病史之时，我甚至有种冲动想认真抚摸一下这些略显怒张的血管。
“你这么瘦有多久了？”男子提供的病史我并不在意，无非是吃了疑似不清洁的食物然后腹痛不适。
真正让我下意识重视的正是这位27岁的年轻女性的身材，身高将近一米七的患者体重却不会超过90斤！
“快一年了，我一直在减肥！”患者自己回答了我这个问题。
初听这个答案，我还在腹诽着：“这那里是减肥，这分明是受罪！”。
男子显然非常关心腹痛之中的患者，在我还没有来得及同患者说上几句话的时候便迫不及待的追问：“医生，会是什么毛病？要不打点滴吧？”。
腹痛是让每一个临床医生都头痛的症状，尤其是育龄期女性的腹痛症状更加是让每一个临床医生都感到棘手的问题。
不仅是因为能够导致腹痛的疾病有很多，更是因为对于育龄期腹痛女性来说有时候会出现事关生死的漏诊或误诊。
“我就是胃肠炎，一阵阵的腹痛，没有什么大问题，以前也有过！”患医院就诊，只不过是拗不过男子的强烈要求。
“你躺上去，我来看看肚子”我让患者躺上诊查床，准备为患者进行体格检查。
但是患者却拒绝了：“没关系，我现在不痛了，回去观察观察再说吧。”
我瞬间明白了患者的意思，她或许是因为不好意思自己被男医生检查身体，更何况自己穿着的是一件连衣裙。
“没事，我隔着衣服简单摸一下就可以了”对于这样的年轻女性患者，有时候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对于腹痛的患者来说，向医生提供正确真实的病史很重要，尤其是包括月经史、冶游史等比较敏感的个人信息。不仅如此，对于腹痛的患者来说，认真的体格检查同样非常重要。
可惜的是，在实际工作之中，有很多患者会有意或无意的提供错误乃至虚假的病史信息，而有一些临床同行也会忽视体格检查的重要性。
最起码，在那一晚，我便忽视了体格检查的重要性。就像患者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一生已经被改变一样！
因为患者拒绝让我进行腹部查体，又因为她检查说自己已经缓解要求回家观察，所以我便同意了这个要求。
“真的没事，要不检查一下？”陪同前来的男子依旧不放心的征询患者的意见。
患者却突然笑着对男人说了一句：“我要是死了，你不是可以另结新欢了？”。
男子也笑着说：“我问你到底要不要检查一下？”。
作为医生，该说的我都说了，该交代的都已经交代了，患者却有着自己的意见。
就这样，这对年轻人又医院。
看着患者离开的背影，我忍不住要吐糟到：“医院的目的是什么？就是为了在医生面前打闹嬉笑吗？医院却又不肯好好检查治疗，只是为了同医生聊天吗？”。
都说看病难，抛去那些特别优质稀少的医疗资源不说，我看现实之中看病不仅不难，反而非常容易。
以这位27岁的腹痛女性患者来说，深夜十点多钟，仅仅以3块钱的医院轻易就诊。
同国外那些需要预约几个月甚至拖延成癌症晚期才能看上病的患者相比，我们的就医效果难道不是非常轻松吗？
这对年医院，就像大多数普通的患者一般消失在了人海。
只是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我很快便再次看见了这对年轻人，并且至今难以忘却了。
本地的天气总是阴晴不定，也从来不给人们体验春季和秋季的机会。
它永远只会给我们提供一种选择：要么是夏季，要么是冬季！
凌晨三点，我正趴在电脑前研究着那些没有情节只有骨与肉的片子。
急诊室外已经下起了倾盆大雨，月亮也已经被夜色吞没了，急诊走廊里的灯光都要显得昏暗了一些。
大雨之中，救护车闪烁着红绿相间的灯光将这个城市映射的份外真实而凄美。
医生顶着雨将一位患者推进了急诊，我还没有看清患者的容貌便听见了她痛苦的呻吟声夹杂着抽泣声。
“怎么了？”
“年轻女性，腹痛七小时，血压也比较低！”医生简单描述的情况却让我非常不安，因为这简单的几个字难免不让人产生宫外孕破裂出血的想法。
“下体有出血吗？会不会是宫外孕？”
“不会，肯定不会！”一个男人的声音出现在了我的身后，我扭过头去才发现，他不就是医院的那个黑框眼睛男吗？
“怎么是你们？”
“回去没过一会就再次肚子了，而且痛的越来越厉害了！”
我轻轻的拍打着患者的肩膀，再次询问患者：“你现在会不会怀孕？”。
患者同样也给出了否定的答案，那么导致患者持续腹痛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呢？
“平日里月经规律吗？最近一次月经是什么时间？”
患者断断续续的告诉我：“月经不怎么规律，不过月经才走不到半个月。”
此刻眉头紧锁躺在病床上的患者再也没有力气拒绝我的体格检查了，但当我暴露出患者的腹部之时，映入眼帘的景象又让我深感不安了！
因为我看见的并不是同样消瘦的腹部，而是一个微微隆起的肚子。
一位身材如此消瘦的年轻女性，一个坚决否认自己没有怀孕的女性患者，似乎不太可能有着这样的腹部。
将手放在患者的腹部皮肤上，没有板状腹，没有麦氏点压痛，没有墨菲氏征阳性，却有着可疑的移动性浊音！
卷缩着身体的患者此刻显得要更加的瘦弱，不停的呻吟和抽泣声又更加让人心痛和不安。
“你是她什么人？”意识到患者的病情可能并没有所谓胃肠炎那么简单之后，我需要确认这位医院里的男人到底是谁？
男人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我是她老公，不过我们国庆节才办婚宴！”。
“领证了？”
“还没有！”
“你们在一起生活？”
男人明白了我的意思，认真的回答：“肯定不会怀孕的，宫外孕也不可能，我们不会骗医生的！”。
再三询问之后，得到的始终是否定的答案。
如果不是宫外孕，导致患者腹痛的原因又会是什么呢？
患者明显消瘦的身型，所谓平日里不规则的月经，疑似阳性的移动性浊音同目前的腹痛有没有关系呢？
简单同患者的准老公做了沟通，然后便由搭办护士赵大胆亲自陪同去做了超声检查！
超声检查、妊娠试验等检查等第一时间排除了妊娠的可能，却提供了另一个让人意外的事实：腹盆腔都有着中等量的积液。
“医生，我不会是阑尾炎吧？要不要开刀？”躺在病床上的患者腹痛已经稍好转，忍不住要打听自己的病情。
但是我却不忍告诉她事情的真相，会诊的妇产科医生说：“这种情况要考虑恶性肿瘤的可能，住院治疗！”。
看着患者渴望的眼神，看着患者颈部肆意暴露着的静脉，我一时间竟无法开口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在患者向我询问病情之间，她的准丈夫已经向我问过了同样的问题。
得知了要考虑恶性肿瘤的可能之后，沉默了一会之后，他问道：“会耽误我们国庆节的婚礼吗？”。
八月的深夜在暴雨的洗礼下依旧弥漫着浮躁的气味，距离国庆节也仅仅只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而已。
这个问题同样让我难以回答，因为患者的病情还没有得到明确：“等住院治疗以后看情况再说吧”。
“会影响生育吗？”男人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同样让我难以回答。
我怕自己不专业的回答会影响这位准丈夫做出的选择，我怕自己眼前的病痛仅仅只是又一个人间现实悲剧的序幕。
“等明确了病情之后让妇产科医生回答你吧，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尚早！”我安慰着他。
转身回到抢救室，患者拉着男人的手撒娇着埋怨着：“真要住院啊，会不会耽误婚礼？”。
男人没有回答只是假装帮患者整理被子来掩饰自己的心情，我也没有插嘴只是假装翻开着心电监护上的血压记录来躲避这对年轻人的眼神。
如果没有意外，不久之后患者和这个男人就会真正走进婚姻的殿堂。
他和她会有一个家，会有一个或几个孩子。
有时候会因为柴米油盐而争吵，有时候会因为风花雪月而感叹。
但是，现在放在面前的却是一场从来没有想到过的让人措手不及的变故。
这场变故会让两个年轻人的未来变得暗淡，会让两个家庭承担无法承担的痛楚，会让人性在阳光之下得到淋漓尽致的考验。
很快，妇产科便准备好了病床，患者将被转入病房系统诊治。
我坐在电脑前为患者开具着住院证，男人站在我的身后。
他突然冒出了一句让我深感意外却又感动异常的话：“医生，这种情况是不是有很多？”
我只是应付着底气不足的回答：“也有很多人，住院好好看一看总是必要的。”
“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离开她的，国庆节还要办婚礼呢”
我转过身去坐在板凳上仰望着他，从他黑色边框的眼镜之中，分明看见了一丝带着慌张的坚毅，看见了集聚在眼角还没有落下的泪珠。
“嗯，赶快去办住院吧！”
彼时，我真的想不到该如何回答男人的话，因为我的内心里原本便没有准备好一份勇气去面对这残酷的世界。
大约十天后，我在电子病历系统中又翻到了患者的内容，宫颈癌三个字却让我再也不忍阅读下去。
从此之后，我再也没有能够遇见这对深夜里再次来到急诊的年轻人，也不知道那一年的国庆节男人和她有没有如期举行婚礼。
事实上，直到三年后的今天，我依旧常常在自己的脑海中闪现过患者蓝色格子的连衣裙、散乱头发下颈部的静脉、男人坚毅的眼神和始终没有在我眼前落下的泪水。
厨房的角落里有一颗被遗忘的土豆，被发现时已经发出了淡黄的新芽。
它在阴暗的角落路不知活了多久，以至于没有了丝毫绿色的生机。
想将它归于垃圾桶之中，却又感慨它顽强的生命力。
那天冒着雨将它种在了妻子废弃的塑料箱中，给了它一份活下去的希望。
谁知道它竟凭借着自身的顽强，越发的茁壮起来。
再次注意到它的时候，它已经俨然成了一株健壮的植物。
黑绿色的皮肤透漏着对生的渴望，喷张的绿意肆意妄为的进行着光合作用。
我再也没有勇气去毁灭这样的生的力量，要忍不住去赞叹它的顽强和不易，甚至要去羡慕它的机遇。
因为同它相比，人类却又要脆弱的很多。
因为同它的幸运相比，人类却又要悲惨的许多。
我无意去强调悲伤，却总是要在悲伤中遇见不愿遇见的尘事。
就像这珠土豆一般，在我的脑海中有着许多难以忘却的病人。
我是否应该像照料这株生命一般，去谨记那些在我生命中留下过印记的故事？
我不知道自己用不能忘却的病人来作为系列标题是否合适，我也不知道自己将这株劫后余生的土豆放在熟料箱中是否合适。
但我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去将这些逝去的和即将发生的故事好好的打理起来，我害怕有一天，当我老了，会忘记它们。
你们觉得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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